□祁 智
三十年前的早春,我有过一次去北方的采访。
一个8岁的小女孩,暑假里爸爸在她和妈妈面前去世。妈妈患有顽固性类风湿心脏病,需要住院治疗,但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,医院设立了家庭病床。
我见到小女孩,是在半年后,她9岁的早春。每天,小女孩做早饭、狂奔去医院拿盐水瓶,然后喂妈妈吃早饭、狂奔去赶公交车,傍晚下公交车、狂奔回家做晚饭……
总在狂奔。
我问小女孩累不累,她说不累。
“我是为妈妈跑的呀。”小女孩笑着说,“我要为妈妈跑一辈子。”
小女孩如何独立支撑家庭的真实情况,一段时间内没有人完全清楚。后来,三位从事新闻工作的叔叔从侧面了解到,暗地里帮扶她。再后来,学校从一个细节上发现了。班上收费,同学们交的是整钱,唯独她装了一小塑料袋的零钱。
“为什么不让大家知道呢?”我问小女孩。
“又不是什么好事,”小女孩笑着说,“每家都有自己的事,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。我能干的。”
我采访了那三位叔叔。他们告诉我,尽一点所能,但他们很小心,唯恐伤害到孩子。
“搞不好,帮助也会成为伤害。”一个叔叔说。
学校也是如此,小心翼翼,如同呵护一朵被风吹雨打的小花。
三十年来,我眼前总能看见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在奔跑——双臂摆动、双臂垂直、一手压着背上的书包一手划动。但我没有主动和小女孩联系。虽然小女孩总是面带笑容,我写的报道题目就是《微笑着面对生活》,但我拿不准,哪怕是一句话,会不会伤害到她。过早失去爸爸的悲伤的泥沼,不是说跨就跨过去的。
我不敢主动联系的另一个原因是,怕提起妈妈。我见过她妈妈,脸色苍白、一头乌发。妈妈久病成医,自己能给自己输液。她自知活下去很难,但为了不让女儿成为孤儿,要拼命活下去。
有一天,小女孩给我打电话,告诉我,考上家乡的大学。我为小女孩高兴,暗暗揣度,她没有离开家乡,一定是陪伴妈妈吧?
有一天,小女孩给我打电话,告诉我,考上了家乡大学的研究生。我为小女孩高兴,又暗暗揣度,妈妈还在吧?
又有一天,小女孩给我打电话,告诉我,毕业了,去南方工作。我为小女孩高兴,但似乎也明白了什么。
三十年来,我没有一天不想写一部长篇小说,始终没有动笔,就一个原因:不忍心。
三十年来,我没有一天不在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,就一个原因:不甘心。
三十年来,我一直有意识地采访学校、家庭、孩子。我获得了更多的故事,也在获取动笔的决心。
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。
人类追求圆满,是必然趋势,如同大河奔流;或缺,是必然趋势中的一个个插曲,如同大河奔流上的一个个旋涡。
大河裹挟着旋涡奔流,不舍昼夜。
我请教一位小学校长,如果一个孩子家庭发生变故,学校知道吗?校长说,有的知道,有的不知道。我问为什么。校长说,有的家长在第一时间和学校沟通,有的家长会先瞒着学校以后再说,也有的家长一直不说。
“为什么隐瞒呢?”我问。
“总之……不是好事吧,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,也不想麻烦大家。”校长说,“其实……你我不也是这样?”
我问:“呃——那孩子在学校怎么办?”
“家长和我们沟通的,我们会小心,制订方案;我们如果不知道,真没有办法。”校长说。
“那不伤害孩子吗?”我问。
校长说:“孩子是单纯的,知道你不知道——不知道就没有伤害。”
“但学校很快就会知道。”校长又说,“时间一长,什么不知道?”
“知道了怎么办呢?”我有些紧张。
“想方设法,和孩子一起‘过来’。”校长说。
一起过来!
校长告诉我,其实学校都有预案,但一旦有事,所有的预案都用不上——事情发生在鲜活的个体生命上,必须有“个案”。
伤口愈合,一般分两种。一种,内里与外表同时愈合。还有一种,每天把愈合的表面划破,等内里长好,再一起愈合。后一种很深。
无论哪一种,都需要时间。
只要有时间。
有的是时间。
岁月如流。
命若琴弦。
生命如歌……
于是,我决定动笔,写这部长篇小说:《方一禾,快跑》。
小说完稿是凌晨2:30。我打开门,走到户外。春寒料峭,暗香浮动。我恍惚是在三十年前,披星戴月,要赶乘北上的绿皮火车。